旧时代的残党(上)_窃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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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时代的残党(上)

  苏青瑶兀自望了会儿,回过神,夜已深沉,而且渐生凉气。

  她从涂着芙蓉花的板凳溜下来,走到脸盆架子前,拿湿毛巾擦了手脸,换了睡裙,回到床边。

  徐志怀还没睡,戴着眼镜,坐在床靠外面的那侧,倚着雕鸳鸯戏水的围栏,借煤油灯的光读《三闲集》。

  金钩挽着旧帐帘,活像一弯月亮,倒影映在书页,又似一把镰刀。

  “还带书来。”苏青瑶脱鞋,四肢并用地爬上床。

  徐志怀坐起身,方便她钻进被褥。“怕你坐火车无聊,就顺手带来了。”

  苏青瑶装作没听见,盖好被子,背对他躺下。

  徐志怀心里颇不是滋味。他看了眼她的背影,合上书,默默熄灯。

  绣花褥子也是旧的,放在箱底压了太久,铁块似的阴冷。

  苏青瑶紧紧裹着被褥,怎么也睡不着。

  窗户没挂帘子,廊下的灯笼光进到卧房,腥红的仿佛一只眼睛在暗中窥视。

  背后人忽然一翻身,床架子嘎吱嘎吱响。

  紧跟着,男人滚烫的大手从背后搂过来,握住她的。

  “冷不冷?”他低声问。

  苏青瑶不应他,阖眼装睡。

  徐志怀捏捏掌中的小手,以为她真睡了,胸膛便挨得更近了些,贴着消瘦的后背,捂着她。

  苏青瑶嫌挤,动了动头,后脑勺软软的发丝扫到他的下巴,有些痒。

  夜太静谧,徐志怀抱着她,思考他们的婚姻,想着想着,竟忍不住开始劝说自己。

  她太天真又孩子气,一时被油嘴滑舌的纨绔骗了,才会犯错。再加上有谭碧那妖女在一旁怂恿,很难不犯傻。这情有可原。为了这个家,他理当原谅她,糊弄糊弄,当什么都没发生,只要她以后不再犯就行。

  不点破,他们就还是夫妻,能继续过下去,维持从前的生活。

  他会继续对她好,也会改一改自说自话的臭毛病,尽可能顺着她的心意。至于爱不爱……他当面真说不出来,想一想就觉得尴尬。除了盲流子,谁会把这话成天挂嘴边。

  徐志怀从没和别的女人相处过,不晓得爱河中的男女该是什么模样。他起头读私塾,后来上新式学堂,身边全是男生。好容易考上南洋大学,读的机电工程系,就挺没情趣的,不似复旦那些读文科和商科的男生。一些联谊会的女学生吧,他看不上,觉得吵闹。至于跳舞、打牌这类的活动,还是为了能跟在虞伯后头同商界的各位攀关系,才学的,陪男人的机会比陪女人多得多。

  直到娶苏青瑶。

 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,什么都是头一回……他无法想象失去她,就像没法想象砍断右手。

  徐志怀的心渐渐沉下去。

  头顶的承尘在暗影中起伏。

  他支起胳膊,小心翼翼地凑近,亲了亲她的眉心。

  翌日,天刚蒙蒙亮,两人便被楼下忙活的仆人们吵醒。徐志怀擦了把脸,换上一身灰蓝布长衫,牙白长裤,长衫里穿得还是西装的汗衫,银闪闪的袖扣和昂贵的腕表偶尔从袖口漏出来。

  苏青瑶坐起,含含糊糊地问他:“怎么想起来穿长衫?”

  “我看你家男丁都是长衫,我一人穿西服怪扎眼的。”徐志怀道。“再睡个回笼?我去给你拿早点。”“行吧。”苏青瑶靠在架子床的围栏,冷不丁打了个喷嚏。

  “着凉了?”徐志怀说着,几步走到床边。

  他还没扣前襟,便坐下,顺势将她冰凉的脚揣到袍子里头捂着。苏青瑶挣了挣,腿一抬,一脚踩到他的心口,滚烫滚烫。

  苏青瑶心慌慌,连忙扬手打他。“烦人!你要走快走,省得吵我睡觉。”

  徐志怀抬眸看她,笑了笑,松开她的脚。苏青瑶急忙卷起被子,脸朝内躺下。徐志怀胳膊撑着床,挨过去亲了下她的发旋,方才起身戴上平顶帽,下楼去。苏青瑶听着皮鞋踩在楼梯上的砰砰声,心莫名很慌乱。

  少顷,徐志怀领着两个丫鬟回屋,一个端米饺和沙汤,另一个拿一件绣满暗八仙的玄青色女褂,说给她防风穿。

  苏青瑶套上满绣的褂子,和徐志怀一起吃完早点,歇了会儿,说下楼散散步。天渐渐亮了,乳白的浮云层层漾开,天地一白。两人在中庭慢悠悠踱步,谈着闲话。

  走到东侧厢房附近,正聊着,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动静。苏青瑶循声望去,瞧见一个小脚女人正慌张地瞧着自己。

  苏青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,辨认许久,才认出这女人是她的大伯母。

  大伯母瞧见苏青瑶,也呆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。

  她尴尬地笑笑,裹成莲花瓣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近。“好多年没见,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,出落得真水灵。”

  “大伯母好,”苏青瑶欠身向她请安,“这位是志怀,我爹应该跟你们提起过。”

  “知道知道,荣明常说。”大伯母望向徐志怀,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又说。“预备住几天?”

  “还不知道,等爷爷的丧礼办完再考虑。”

  “哦,好、好,多住几天,这么多年没回来了。”大伯母说着,手扶着腿,慢慢弯下腰,捡起水盆。“你们慢慢逛,我去倒水。”

  待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,两人也转身,往回走。

  “她怎么回事?”徐志怀随口问。“见你跟见鬼似的。”

  “可能是想起我娘了。”

 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生母。

  苏青瑶扬起脸,继续说:“讲起来,我的脚还是她帮忙裹的。”相当轻巧的口吻。

  徐志怀一愣。

  “当时哭得太厉害,丫鬟们都压不住我,我娘就这样搂着我的脖子,”苏青瑶做了个环住的姿势,“然后大伯母压着我的腿,帮忙缠足。”

  徐志怀垂眸,看向她的左足。“就是那时候坏掉的……”

  “不是,”苏青瑶继续说,嗓音里一种几近冷峻的平淡。“是后来有一天,我娘突然拉着我,说脚还是太大,将来没有夫家要,就把我压在台阶上使劲缠裹布。结果骨折后发炎。”

  徐志怀哑然片刻,轻声道:“老师也不管管。”

  苏青瑶顿了顿,颇为复杂地说:“我当晚发高烧,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合肥基督医院……那是全合肥唯一一家西医诊所。但我也不怪我娘,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。她也才二十岁,又不识字,一些事,和她讲了,她也听不懂的。”

  也是,民国五年,能怪谁呢。

  徐志怀慢慢叹了声气,怕触到她的伤心事,便没再问。

  到了午后,吊唁的访客陆陆续续抵达。

  按规矩,女眷不见客,苏青瑶手里被塞了条麻巾,叫她扎在头上,接着便被撵到后堂,和小辈待在一起。徐志怀反倒成了苏荣明的“儿子”,与其它男丁一起,陪他在灵堂接客。当家的女人们在大厨房钻进钻出,指挥仆人给来客准备吃食。出现错误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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